武汉协和护士之死:所在科室遇困难求助无门!薪资不透明,当众被骂是常态(组图)
一位武汉协和医院护士对《财经》记者说,没人敢说,“能跟谁说?谁能解决问题呢?”她觉得压抑的事情有很多,例如薪资不透明,每个月有部分工资是浮动的,但是发到手里的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么多钱,如果找领导问,就会被骂,“你就知道钱”。
武汉协和医院安排张嬿婉奶奶住隔离病房 。摄影/《财经》记者 刘以秦
2020年7月29日,早上8点,武汉协和医院心内科监护室护士张嬿婉准时来医院上班,她有带午饭的习惯,当天也带了。上午10点45分,她从13层的心内科所的护士值班室坠楼,经抢救无效去世。坠楼前,张嬿婉给老公发了一条微信,“你来接我回家吧,我想见你。”
8月4日,是张嬿婉28岁的生日,她的父母带着一块小蛋糕来到医院的太平间,想给女儿过生日,被告知遗体已经转到殡仪馆了。母亲再一次哭得差点晕过去,因为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前一天他们给医院提出过这个需求,院方称不能携带纸钱等燃烧物,并未明确阻止。
心内科13层的病房被上了锁,有护士说,疫情之后,已经取消封闭式管理,坠楼事件发生后,又开始上锁。
8月4日下午3点,心内科病房的两台电梯也被关停,病房前站满了安保人员,出入的病人和家属在电梯口排起了长队。在一楼门诊大厅里,张嬿婉的父母被安保人员围住,奶奶被两名护士扶着站在旁边,张的母亲已经声音沙哑。
由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直管的武汉协和医院,是国家首批三级甲等医院,协和与同济医院齐名,是武汉最知名的两家医院,始建于1866年,目前共有8000名职工。
迄今仍然没人确切知道导致张嬿婉坠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的同事说她性格活泼开朗,平时同事们和病人们都很喜欢她,没人能预料到这个结果。《财经》记者致电心内科监护室病房,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听到张嬿婉三个字,就立刻挂了电话。
从医疗行业整体来看,长期压抑的工作容易让一些护士对工作产生倦怠感。
2018年1月,齐鲁护理期刊刊登的《三级医院护士职业倦怠感现状调查与分析》对安徽省6所三级医院的3497名护士进行职业倦怠测量,结果显示,这些护士整体的情感衰竭处于重度倦怠水平,去人格化、个人成就感均处于中度倦怠水平。尤其是没有事业编制的护士,职业倦怠感会更严重。
坠楼事件前后
2020年1月下旬,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汉暴发后,张嬿婉是第一批参与到一线抗疫的医护人员,她还参与过方舱医院的救治工作。疫情初期,所有人对疫情都没有太多了解,且一度防疫物资短缺。她熟悉的一位护士长感染了,症状严重上了呼吸机,她去探视发现护士长已经说不出话。
随后,张嬿婉又参与了一位病人的抢救工作,做了胸压,她告诉同事,当时她的防护面罩已经碎了,病人呼出的气体直接喷到她脸上。她很害怕,甚至有点绝望,不知道疫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张嬿婉是第一批参与一线抗疫的医护人员。摄影/《财经》记者 刘以秦
这些情绪导致她与护理部发生了矛盾冲突,并发在朋友圈上,称医院护理部不公。张嬿婉的同事提到,医院对医护人员的朋友圈和微博都有严格管控,不允许私自在社交网络上发一些不利于医院的言论。
朋友圈事件闹得很大,一周后,张嬿婉又发了一条朋友圈道歉。她的母亲告诉《财经》记者,事后医院的领导说,因为她在疫情期间表现优秀,对此事不予追究,肯定了她的工作,还给她发了奖章。
此前多家媒体报道称,因为张嬿婉在疫情期间发过两条指责护理部的朋友圈,对医院造成了负面影响,导致这场惨剧。张嬿婉的同事和家人都认为,朋友圈事件并不是导致她坠楼的主要原因,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
4月以后,武汉疫情明显好转,一线的护士们也陆续回到原来的科室。张嬿婉休息了几天,后被调到心内科监护室。心内科有5层,每一层都有一名护士长负责,她被调到了13层。
张嬿婉的母亲称,调到心内科后,她工作并不开心,感觉似乎所有脏活累活都派她去。“经常在下夜班之后,还被留下来谈话,一谈就是2个小时,有一次她之前的护士长看见了,就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事后,张嬿婉很感激那位护士长,说“救了自己一命”。
接到张嬿婉坠楼的通知之后,张的丈夫立刻赶到医院,父母也从外地赶来,住在医院对面的酒店里,每天去医院寻求缘由,她的母亲哭到几乎说不出话,奶奶因为多次晕倒,住进了武汉协和医院急诊室的病房,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活泼开朗的女儿会走到这一步。
张嬿婉家属称,事发后第二天,一位副院长见了他们,说此事与医院无关,随后院长也见了他们,说具体情况正在调查,请他们继续等待。家属也在配合警方调查,提供了所有相关证据。
截止记者发稿,警方还没有公布最后的调查结果。7月31日,武汉市江汉区公安分局发布消息称,警方通报武汉协和医院护士坠楼一案,排除刑事案件。
疫情时期,武汉协和医院给张嬿婉颁发的奖章。摄影/《财经》记者 刘以秦
坠楼事件引发压抑情绪
8月4日中午,武汉的气温已经达到36度,武汉协和医院里人来人往。张嬿婉坠楼的地点已经被清理干净,除了家属,似乎没人再关注这件事。
但压抑的情绪已经蔓延开,张嬿婉的同事们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有护士几乎不说话了,“不敢想这件事,想到就心痛”。
事发后,医院的领导带着水果过来安慰护士们,在场的护士回忆,领导说,让大家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别把事情闹这么大”。
一位武汉协和医院护士对《财经》记者说,没人敢说,“能跟谁说?谁能解决问题呢?”她觉得压抑的事情有很多,例如薪资不透明,每个月有部分工资是浮动的,但是发到手里的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么多钱,如果找领导问,就会被骂,“你就知道钱”。
“当众被骂是常态,有一次,连病人都看不下去了。”上述武汉协和医院护士说。
护士们也不愿轻易辞职,因为武汉协和医院的待遇相比其他医院要好一些,而且护士工作最开始的两年最难熬,要应付各类考试和考核,如果换了医院,又要从头开始。
“公立医院的护士长管理护士团队方式相对直接,命令式的成分更多。”一位从公立医院进入私立医院的主任医师告诉《财经》记者,这与公立医院的“铁饭碗”有关,大家都不想离职,人员流动率低。但是在民营医院,护士随时就离职了,护士长要思考怎么能带好团队,让团队有凝聚力。
截至2019年,全国护士总数达到445万。“护士觉得压抑,是系统性问题,护士长同样有类似的感觉,每个人的工作都不容易。”一家武汉小医院的护士告诉《财经》记者,“在小医院可能会好一点,大医院人多,会更复杂”。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医护工作者坦言,护士做的是从属性工作,在医院的地位肯定没有医生高,但也没有歧视的情况。
武汉疫情最严重的2月,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有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团队,就是我们的护理团队。“你认为我们的医生有多重要,我们的护理姐妹们就有多重要。现在都在歌颂医生,但比较完整的说法应该是医护人员”。
清华大学医院管理研究院创始人刘庭芳对《财经》记者分析,“我们不能根据(张嬿婉)个案来判断整个护士群体的状态,也有护士得到了好的收入和发展。多年来一直有声音呼吁提高对护士的尊重,这也说明了无论在医院内部,还是社会公众层面,我们做的还不够好。”
大医院的大科室,一名护士长要管理几十名护士,而护士之间的纠纷主要是在工作量上。上述杭州护士介绍,“护士每天都有明确的工作,但有时工作没完成,就会留给下一班的护士,也就侵犯了别人的利益。这是需要护士长来平衡的,护士长如果偏袒,就很难办。人多了,护士之间还会有小团体,很考验护士长的管理水平。所以护士长的专业技能可以不那么强,但管理能力要强。”
张嬿婉所在的科室是内科的13层,她也是从这一层的护士值班室坠楼。摄影/《财经》记者 刘以秦
护士不被尊重吗?
“在疫情期间,小区安保检查我的工作出入证时,发现我是医院的,对我肃然起敬,眼神都不一样。”上述杭州护士在那个特殊时期受到诸多“礼遇”。但这是暂时的,很快又恢复了日常态度,这种变化让她觉得只是被宠了一下,“大家是看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并不是发自心底对护士的重视”。
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财经》记者,在医院里,护士地位较低,是普遍现象,“尤其是在疫情期间,外界对护士们有各种赞美,回到常态后,心理需要一个恢复的过程”。
医、药、护、技,是医院内不成文的一条岗位“鄙视链”。
“确实存在这样的说法,谈不上是岗位歧视,更多基于专业水平的比较。我第一次跟医院的技师合作时也很惊讶,他们确实连非常基本的临床知识都不知道。”一位杭州的医院护士说。
一位地方卫健委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三甲医院高年资的护士收入比我高,如果说护士职业受到歧视了,我认为这样的‘歧视’在不同医院、科室的医生之间也存在,他们也有待遇差距。和其他职业一样,护士的工作有瓶颈,也可以有很好的发展。”
在医院,护士的职业发展空间比较明确。在职称晋升分为五级,护士、护师、主管护师、副主任护师、主任护师。
成为护士并不难,首先完成在中等职业学校、高等学校的学习,8个月以上护理临床实习,取得学历证书;然后通过护士执业资格考试。想获得职称,则需要一定的从业年限,护理知识培训、发表论文、通过资质考试等。
问题是各医院编制有限,想要获得相应的职称待遇,就需要医院有“名额”。
“有观点认为护士因为工作压力大,没有时间培训、自我提升,发展空间受限。但这样的发展阻力在其他职业也会有,并不是护士行业独有。”上述地方卫健委官员说。
如果不考虑灰色收入,主任医师和主任护师的基本工资标准是相近的。刘庭芳说:“从这点看,其他国家医生和护士的待遇水平差距比中国要大的多。”
上述杭州医院护士也认为,在整个社会中,护士收入属于中等水平,从护理专业毕业的,90%以上的人都去做护士了,转行的很少。
护士还有另外一条发展空间——走行政道路。如成为护士长,或进入医院其他的行政部门,“也有从护士岗做到行政副院长职位的。几乎没有护士想一直在一线工作,太累太累太累。那些一直在一线坚持的,某种程度上说,或是能力不够,或是‘关系’不够。”上述杭州护士认为。
让护士回归临床
武汉协和医院的护士经常会搬家,从一个楼层搬到另一个楼层,护士们不仅需要搬自己的东西,还要帮医生搬,“还经常被抱怨我们把他们的东西放错了地方”。有该院护士告诉《财经》记者。
除了被指派杂活,“还有很多档案文件要填,护士真正能用于临床的时间受干扰”。一位民营医院主任医师对《财经》记者介绍。
护士受尊重程度没有医生高,在国际上皆如此。不过,“国际上护士的话语权可能更高,比如助产士可以直接为产妇顺产接生,是能做决定也能负责的。国内其实也是由助产士接生,但是要求必须在医生的指导下操作。”上述民营医院主任医师说。
这样有话语权的“助产士”,是高级实践护士(APN)。在美国,APN至少具有研究生学位,能进行全面的健康评估,能高水平地独立工作,拥有诊治和治疗的专家技能,能够处理个人、家庭和社区实际或潜在的各种复杂的反应,能制订临床决策管理急、慢性疾病、促进健康的注册护士。
除了助产士,还有护理医师(NP)在护士界也是大神级的存在。据丁香园报道,NP年均薪酬在92670美元。此外,还有临床护理专家,平均年薪在80000美元左右,报酬最高的可达 120000 美元。工作经验越丰富,年薪往往越高。
与之相类似,中国也在尝试“专科护士”的培训体系。中华护理学会在2016年设定的专科护士的培养方向包括重症监护、肿瘤、血液净化、助产等。
然而门槛不够高,首先在学历上就达不到。“护士的学历相对低,近年来整体有提升。以前如果是专科学历就不错了,现在已经有很多本科学历的护士。”上述民营医院主任医师说。
2017年,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发起的《中国护士群体发展现状调查报告》对51406份样本数据分析专科以上学历护士占94.8%,本科学历护士达53.8%。
专科护士已然是护士梯队中的最高等级,虽然并不是一种职称,“但在科室中就会更受尊重。”上述杭州护士说。
国内也有地区在试点给护士处方权,安徽是迈出第一步的。2017年7月安徽省探索给予执业护士在高血压、糖尿病以及伤口换药等特定范围内的“处方权”,在16家省市级医院遴选出78名高年资护士,下沉至22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2020年5月,国家卫健委再次强调,切实为护士减负,让护士回归临床,让护士有更多的时间贴近患者、贴近临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