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慎太郎:反中反美亦反现代日本的右翼狂想(图)
以对中国立场强硬闻名于华文社会的前日本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于2月1日逝世,享年89岁。石原言论激进、代表了二战以后日本右翼思潮,其离世在日本内外都引起不同回响。中国《环球时报》以“极右翼势力代表”去形容石原,又强调其于2012年炮制购买钓鱼岛“反华闹剧”的往绩;另一边厢,对于向来亲近台湾民进党的石原,台外交部则称之为“长期坚定支持台湾”的“重要友人”,对其离世“表达诚挚哀悼”。
日本网民对石原辞世也有不同的反应。一些人认为他是爱国者;一些人认为他出生太早,“现在才是需要他的时代”;一些人认为他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却不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一些人认为其生前撒播的仇恨不会因其逝世而被自动回收;一些人则不满他让中日关系变差。
但无论外界评价若何,无可否认的是,石原一生的言行都深刻地代表着战后日本右翼思潮当中的一种不切合时代的狂想。这一种狂想,不一定是以石原般的言行展现,却也能暗藏在行礼如仪的日本政治之中,值得人们关注和警惕。
浪漫主义、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
与在战后因狂热的文化保皇思想而最终切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一般,自认为是三岛好友的石原也是一个带着强烈浪漫主义情操的作家。在1956年,年仅24岁的石原就凭其短篇小说《太阳的季节》,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芥川龙之介文学奖得主。小说没有强烈的政治元素,却以浪漫且充满心理描述的方式述说着战后日本一群富家子弟终日碎生梦死、无视对错、只顾玩乐的糜烂生活,“太阳族”更成为了指涉这一类人的流行用语。
这是石原右翼思想的浪漫主义开端。其日后的著作虽然多了政治意味,却一直紧系着浪漫主义色彩。正如其2007年编剧和总令制作的电影《吾为君亡》一般,电影以女性的视角去看待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失败,其中有着神风特攻队飞行员赴死之前坐于樱花树下不现惧色的场面,散布着浪漫化皇民思想和军国主义的情怀。石原就曾表示日本年轻人应当学习“特攻”精神,指现在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有必要看清青春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由于日本战后天皇地位旁落,美军进驻与民主政制都冲击着日本的传统文化,爱国主义甚至是与之难分难解的民族主义,在国家战败的现实之下,也无可避免地需要对于过去的浪漫主义解读和想像去支持。三岛承袭了战前右翼的元素,以保卫天皇作为回到光荣过去的象征。其组建的小型武装组织“盾之会”在1970年更闯入日本陆上自卫队营地,让三岛向近千名自卫队成员发表演说,呼吁士兵重拾武士精神,不要保护“将自己否定”的宪法,却遭到嘲笑,最后切腹自杀收场。
1956年的三岛由纪夫。(日本近代文学馆)
这可算是日本右翼极端浪漫主义的最佳体现,在70年代催生出一系列右翼团体,而纪念其死的“忧国忌”公祭至今每年举行、从未中断。
与三岛将日本传统与天皇地位紧扣在一起的历史想像不同,石原所想的却是在现代日本政治体制之中追求日本民族和主权的全然独立。因此,他在1968年才会决定参议院选举并当选,正式步入政界,走上与三岛截然不同的路。
然而,即便放下了对天皇的狂热拥护,日本右翼也脱离不了对历史、时势和民族主体的超乎现实想像。
历史修正主义
跟德国相似,二次大战的战争罪行是现代日本的原罪。对于这个原罪的重构就成为了日本右翼思潮的一大重点——毕竟民族主义所需的光荣不能够以罪和败为开端,而且二战的后遗也决定了日本屈从美国的政治现实,亦同时使日本对于邻近国家有着较低的道德起点。
对于二战历史,石原所代表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要真心完全否认历史事实是一道难以超越的心理难关,因此石原也曾勉强承认“日本的确在过去的战争中为亚洲各国带来了麻烦”,不过他却认为人们要放下过去、展望未来:“总是维持过去的低头认错姿态,什么关系的发展也不能指望”。
2002年,石原慎太郎出席日本自卫队的救灾演习。(Getty Images)
另一方面,石原又一直透过对具体历史罪行的否定和对历史述事的美化,去洗刷这个原罪。石原曾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指之为中国人所虚构,支持要在历史教科书中删除有关侵华和慰安妇的内容,认为“历史应当为现代事业服务”。他又曾以“军队与卖淫密不可分”是“历史法则”来淡化慰安妇的道德定位。
对于二战,石原曾称日军的行为“不是侵略”,跟右翼主张放弃的所谓“自虐的东京审判史观”一般,认为日本发动战争的伟大目标是要将亚洲从白种殖民者的手中拯救出来,坚持日本毋须为战争道歉。此等对日本二战历史的光荣重构,也同样地以《吾为君亡》般对于战争中个人行为的浪漫化的方式呈现。
在其1999年的一次对谈中,石原就忆及幼时在跑道迎接受伤飞行员下机的事,他称“那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我等待着,心理深刻地感觉到我和国家在一起,就是现在,我仍然觉得如果我死了,国家就会消亡,好像日本就在我体内一样,我们已经完全融为一体。”这可算是日本右翼心中穿越个人与国家的间隙、超越现实的浪漫想像的一种深刻描述。
2007年4月,石原慎太郎竞选连任东京都知事并胜出。(Getty Images)
高度排外的民族主义
这种爱国浪漫主义所催化的历史修正主义,也决定了日本右翼的排外情绪。石原在1989年至到1995年,就曾陆续出版了以《日本可以说不》为代表等四本政治论集,要求日本摆脱对美国的服从,要敢于对美国说“不”,批评美国对日的“人种偏见”,宣传“泛亚共存共生思想”。在书在,石原声言,如果缺少了日本的半导体,美国原子弹也不能直飞。其书在日大卖也引起了华盛顿关注。
至2011年,石原总结日美关系,称“迄今为止,日本一直是美国的小老婆。日本的精神性,国家和民族的自主性都受到了掠夺”,也反对日本加入当时由美国主导的《跨太平洋经济合作协定》(TPP)。
随着中日主权争议浮面,以及中国国力的崛起,日本右翼的矛头也转向了中国。早在1978年,石原就曾与反对日中关系正常化的青岚会发动日本方面的首次“保尖”(即日称“尖阁诸岛”,中称“钓鱼岛”);2005年,中国反日示威活动不断举行之际,石原也曾要求日本政府派出自卫队去拥护钓鱼岛的主权。而在钓鱼岛主权之争最为人熟知的就是,2012年时任东京都知事的石原为购入钓鱼岛筹款的事件;其行动最终迫使日本政府出面将钓鱼岛“国有化”,使中日关系跌至低谷,至今遗痕尚存。
在1995年和2002年,石原就两次高调预言中国将会崩溃;2001年访美期间宣称中国企图在亚洲扩张,宣扬中国威胁论;2005年又曾呼吁抵制2008年北京奥运。其后,他也多次公开以“支那”称呼“中国”。对于极其敏感的靖国神社参拜议题,石原就曾在《产经新闻》上发表过给天皇的公开信,声言自己每年都会去参拜,希望天皇也一样。
在一次2000年以东京都知事身份向日本自卫队发表的讲话中,石原更曾用“三国人”这个具煽动性的用词,去警告自卫队要防止“三国人”在自然灾害后发动暴乱,让人想起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在日朝鲜人被指纵火抢劫的仇外指控及其后的围捕。
2012年的日本众议院选举中,石原慎太郎为日本维新党站台。图中右前第二人为时任大阪市市长桥下彻。(Getty Images)
由此可见,石原的排外情绪是一刀切的。而且,这也不是石原的个别案例,据报当年东京都政府收到的民众回应中有高达七成对石原表态支持。
在浪漫主义、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历史修正主义和反中反美排外情绪的复杂纠缠之中,以石原为代表的日本右翼主体性是不清晰的。正如前首相安倍晋三的修宪野望一般,石原一直猛批宪法中的和平条款使日本人缺乏独立民族意识,更曾声言日本在一年之内就可以研制出核武。然而,一个作为“正常国家”的日本到底该有何定位,却是不明确的。
右翼日本主体性的虚无
在国际层面,石原可能认为日本要重新寻得自我定位,必须同时执行反中和反美,透过挑战两强再使日本自我独立和强大起来。但这种认知却与时代严重脱节。且不说日本历史上同时反中反美而有过的惨痛挫败,今天的日本早已失去了可自强而与中美比肩的本钱,因此安倍任内的自强路线,在很多人的眼中,只是亲美。这是日本右翼要面对的现实。心怀爱国浪漫主义想像的右翼如石原者早已脱离了现实。
在本国层面,石原的言行一直挑战着现代的日本。他多次抱着传统大男人主义的态度说出对妇女和同性恋的歧视性论述;他对于现代日本文化的精神生活也极其不满。2010年底,他就曾促成东京都议会通过《青少年健康培条例》,限制有“过激性行为描述”的动漫作品,猛烈批评日本当下的精神文明。2011年,在被问及对日本地震有何感想之时,石原就称“日本人的特征就是私欲,有必要好好利用这次海啸洗涤一次”,形容海啸是“天谴”。
安倍修宪梦未圆即下台,今天的首相岸田文雄虽有修宪作为政网项目,其优先度却敬倍末席。(Getty Images)
加上石原与日本当下崇尚和平的主流民意格格不入,其违反现代价值观的表态,以及对日本现代精神文明的反感,可说是代表了一种对现代日本的反抗。这种反抗的内涵与三岛对战后日本文化的反抗当然有着一定程度的差别,然而其形式却是几十年来如一。三岛和石原都不满当下的日本政治与文化,希望重构日本的主体性。三岛将未来牵挂于昔日的天皇时代,石原却只有空泛的谈论日本民族和主权,两者的主体性也在虚无之中。
今天,日本右翼的代表已从街头的高调宣传演变成政界学界名流的各种“温和”组织,以渐进手段推动右翼政策。但无论如何,受尽各种主义、各类意识形态左右的右翼观点,无可避免失去对国内外政治现实和形势的直观能力。不正视历史与时势而冀望在现实世界重构日本的主体性,终究无异于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