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停车位将是美国最后一片自由之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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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终于走出了过去奥斯卡主流审美，将镜头对准了白人底层：一个虽然被认为拥有身份特权、却正在从中产阶层坠入贫困的群体。

2021年4月底，经历了美国一整年的疫情和今年初南方的雪灾后，Fern 还活着吗？

《无依之地》（Nomadland）并不是近年来奥斯卡最佳影片中电影元素运用得最好的，它的艺术性可能在很多方面还不如同样被提名最佳影片并获得最佳男主角奖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The Father)，但奥斯卡近年来也在超越艺术本身，向政治更加靠近。

过去十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中，《绿皮书》(2018)、《月光男孩》(2016)、《聚焦》(2015)、《为奴十二年》(2013)，甚至包括最佳动画片《疯狂动物城》（2016），都在表达所谓的“政治正确”议题——黑人问题、少数族裔、言论自由等。对于创作者而言，用艺术的方式铭记一些价值观无可厚非，但重复同一类议题就容易在思维舒适区里不想走出，也会让观众产生审美疲惫。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依之地》一改过去的“政治正确”路线，将焦点放在美国底层白人、贫困、资本垄断与自动化导致的失业和经济衰退上，以及片中描述的边缘群体在经济窘境之外的隐形心灵创伤。我高兴看到的，不是赵婷以“华人女导演”这一身份得奖，而是这部电影终于走出了过去奥斯卡主流审美，终于将镜头对准了白人底层——一个虽然被认为拥有身份特权、却正在从中产阶层坠入贫困的群体。有人说，是这些人成就了特朗普。如果非要强调赵婷的华人身份，疫情后美国亚裔面临更严重的社会歧视，赵婷的高光时刻也许是奥斯卡对身处不公境遇的亚裔的支持，但这不应该是赵婷的作品得到小金人的主要原因。赵婷可谓出身名门，少年时代就负笈英美，有今天的成就与她的个人天赋、努力和家庭密不可分。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和对外交流水平的提高，可以期待更多的赵婷出现在国际舞台上。

回到《无依之地》，片中女主角Fern 是电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在Nomadland原著里， 作者笔下的主角是电影中的配角之一， Linda May. 这也是这部电影的一个亮点：除了女一号Fern是由专业演员出演外，Linda 和Swankie这两个在Fern的游牧式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配角，都是真人以真实姓名出演。其他多数参演的演员，如Dave, 也是以自己的真名（David）或昵称出演。这种近乎纪录片式的展现形式让故事不仅更有现实感，而且增加了真实性。

困在系统里的Fern

虚构的Fern与真实的Linda由于经济破产，无法支付逐年增长的房租，不得不过上了在房车里的游牧式生活，或者说，是有车族的流浪生活。Linda每个月只有524美元的社会保障金。过去支撑美国社会底层生活的三个经济支柱——社会保障、退休金、个人储蓄，但金融危机与自动化导致的失业剥夺了很多底层美国人的退休金和个人储蓄。

“自动化是新中国”，这句话被许多美国经济学家津津乐道，他们以此来简单直白地告诉美国民众，抢走你们工作机会的，不是中国，而是自动化。原著中同在亚马逊打工的Jen，曾经是一位图书管理员，做着让她很开心和体面的工作。在她的供职机构引进自动化系统后，Jen的拥有硕士学位的上司被迫提前退休，而Jen虽然做着同样的工作，却被迫降薪。

原著中写到， Fern与Linda和其他许多游牧人一样，开着房车随季节迁居到气候温暖的地方。他们通过在国家公园的露营地接待前来露营的游人、去农场帮助收获甜菜根、在节日促销季去亚马逊帮助打包、扫描包裹等临时工作来赚取微薄的工资，以支付他们在路上的气油费和日常生活开销。书中写到，2013年6月，在Linda 63岁时，她得到一份零工机会，这份工作给她的时薪是8.5美元，每周工作三十小时。因此，拜登和桑德斯等民主党人士的提高最低工资的呼吁对这一群体才格外重要，它能让这些房车流浪汉的口袋更鼓，让他们的三明治里在蔬菜之外还可以加一点吞拿鱼。

抛开一切“在路上”的浪漫幻想，我很想知道，现实生活中，2020年疫情期间，当国家公园关闭、许多个拥有庞大消费潜力的美国大城市不得不进入封闭经济的状态时，Fern 和Linda 还有打零工的机会吗？政府发给全民的两张疫情补贴支票能支持他们多久？他们的钱足够给车加油或者买必需的食物药品吗？甚至，当他们在冬天迁居到本该温暖的南部德州，却遭遇今年2月的罕见暴雪后，他们去哪里取暖，他们还活着吗？

Fern 和Linda在亚马逊工作时，每扫描一件货物，她的头上都会有计时器来记录这一次扫描用了几秒。这让我想起了去年的爆款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和连如厕时间都要被记录到秒的某互联网大厂员工的境遇。许多中国观众看完《无依之地》后都表示没有特别印象深刻，或者不喜欢电影的苍凉风格，也许是因为没有切身生活在美国，不能在看到亚马逊邮件包装的那一刻共情的原故。但本质上，Fern，Linda和Jen与生活在系统和自动化管理下的中国外卖小哥、甚至互联网大厂员工面临的工作境遇，有高度相似性。

“绝望的死亡”

原著中专门有一章“亚马逊城”，其中详细描述了这些打零工的体力劳动者在亚马逊的严酷工作环境。其中一个细节想来非常窒息：当夏天场内温度超过100华氏度（约37.8摄氏度）时，管理者由于担心盗窃问题而不愿开门通风降温，而是派护理人员守在外面，拉走中暑的员工。在我看来，这还不是最坏的。

Linda在亚马逊的工作使她患上了长期疼痛，亚马逊向工作免费提供止疼药。这并不是一项企业福利，而是许多最终走向药物成瘾、甚至吸毒的美国人坠入深渊的第一步。体力劳动导致的疼痛通常可以通过充足的休息、物理治疗来缓解，这对于打零工的Linda来说太奢侈了，止疼药只能暂时掩盖疼痛，却无法治愈身体的劳损。另一部经典美剧《绝望的主妇》中，水管工Mike也因为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导致背部肌肉劳损，最后发展到药物成瘾，向他的医生邻居索要止疼药处方。

回到Linda和亚马逊，当身体劳损更加严重时，普通止疼药无法满足止疼需要，Linda可能就需要进一步的止疼手段，比如通常用来缓解癌痛的奥施康定，甚至芬太尼透皮贴。美国对这些神经类药品的控制不严，处方和药物滥用现象严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格斯•迪顿将美国底层白人这种经由止疼药滥用导致的过早死亡现象称为“绝望的死亡”，他的数据显示，2000年至2017年期间，美国阿片类药物过量使用的累计死亡人数超过了美国死于两次世界大战的人数。

带着创伤流浪

如果从影片中引申，还有一条伏线——底层白人的精神流浪。失业、破产、酗酒、毒瘾、离婚、寡居……都构成身体流浪的理由，但对影片中的Fern来说，她并不是全无选择：一次是与她有过暧昧情愫的Dave邀请她留下来，与自己的家人同住，一起开始全新的定居生活时，她的反应是在Dave家舒适的床上无法入睡，偏要回到自己的小房车里才能安眠，从此与Dave不告而别。另一次是她的妹妹欢迎她留下，也被她拒绝，可能是因为她做不到与在她看来很不道德的炒卖房地产的亲戚同住，或是她失去房产后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别人家里委曲求全。本质上，这还是她在追求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autonomy）的努力。

Fern失去了丈夫和房子，Dave错过了自己儿子成长过程中的许多片段，还有其他许多在路上的游牧者一样，他们不仅是经济上的破产，而且过上了破碎的人生。当Dave鼓气勇气重建生活时，带着创伤的Fern无法满足他的情感需求。这样的桥段在游牧人群体中会时常上演：每个人的心灵都需要被他人治愈，但身边的人又常常无力治愈他人，最后只能带着创伤独自上路，维护独立与最后的尊严。

也正因此，原著作者Bruder才会在书中写到，对于像Fern来说，美国最后一块自由之地，是一块停车位（The last free place in America is a parking sp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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