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版楼梯悬案：四胎妈妈死于楼梯下，是意外、自杀，还是副主编丈夫的谋杀（组图）

朴钟显是日本最知名的出版社之一讲谈社的副主编，2009年以后，他作为主要负责人，相继推出了《进击的巨人》、《七大罪》、《声之形》等大热作品，在业界非常有名。

然而2017年1月，当41岁的他事业正得意之时，却突然被捕了，被指控于5个月前，杀害了38岁的妻子朴佳菜子。

本案扑朔迷离，到底是妻子自杀还是丈夫杀妻，让我们一起看看案发经过和证据。

01

朴钟显1976年（也有说1975年）出生于大阪府堺市一个在日朝鲜人家庭。在日朝鲜人通常指1910-1945年朝鲜半岛被日本吞并期间，出于各种原因来到日本谋生的朝鲜人及其后代。

1945年二战结束，日本战败，在日朝鲜人得以返回故土。碍于1948年朝鲜半岛南北分立，以及1950年后日本政府针对有意回国的朝鲜人设置了严苛的离境条件，致使他们中的一部分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留居日本。

对于这些人，日本政府后续也出台了相应的管理措施，其中包括在日朝鲜人的后代成年之后，如果不愿加入日本国籍，可申请获得韩国国籍（因为日本没有与朝鲜建立外交关系），同时也有日本永住权。

朴钟显从小家境优渥，他的父亲名下有多家酒店和餐厅，母亲则经营柏青哥店（一种有博彩性质的钢珠游戏）。他是家中三兄妹里的长子，不少老家邻居都记得，朴钟显小时候聪明乖巧，成绩很好，外加性格安静、懂事有礼貌，是大家赞不绝口的模范学生，同时也是家里最受父母重视、喜爱的孩子。

1994年高中毕业之际，朴钟显意外高考落榜，好在经过一年复读，他顺利考入名校京都大学，就读于法学部。1999年大学毕业后，朴钟显入职日本最知名的出版社之一讲谈社，从事漫画的编辑、出版工作。

出色的工作能力和超高的销售业绩，不仅令朴钟显在同事间颇有威望，也让他深得讲谈社高层的信任与倚重。

（朴钟显）

认识朴钟显的人普遍评价，他思绪敏捷、眼光独到，做事果断利落，有责任感、热心提携后辈，是难得的优秀漫画编辑。但也有人觉得，他性情严厉冷漠，精明圆滑，喜怒不形于色。

2016年8月10日，星期三，凌晨2:40，朴钟显拨打119急救电话，他在电话里对接线员说，妻子倒在家里玄关附近没有了呼吸，请尽快派救护车来。

几分钟之后，急救队赶到朴家位于东京市文京区的住宅，一进门就看见朴钟显的妻子佳菜子平躺在楼梯前溅血的地板上，迅速将她运往医院救治。

凌晨3:20，医院确认佳菜子抢救无效，已经死亡，死因初步认定为机械性窒息。因为是非正常死亡个案，医院遵照相关规定报了警。

接警之后，警方一面安排遗体检验，一面着手调查佳菜子之死否涉及谋杀。

从8月10日凌晨开始，警方几次询问朴钟显，并协同鉴识人员进入朴家勘验现场和取证。

朴钟显家是一栋独立的二层楼自建房，夫妇二人和他们的4个孩子同住。

（朴钟显和妻子、孩子）

佳菜子的老家在群马县，小学时期母亲去世，家中由父亲带着两个女儿一起生活。佳菜子是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佳菜子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从此搬离老家，学习、就职都在东京。

2000年，佳菜子和朴钟显经二人共同的朋友介绍认识，开始谈恋爱。他们交往了7年，彼此充分了解对方才决定结婚。但当时佳菜子的父亲反对婚事，由于反对原因不涉及本案，媒体报道中未披露。

2007年，佳菜子与朴钟显结婚后辞去工作，成为全职主妇，婚后9年生育了4个子女。

4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是9岁的女儿，最小的是出生不到10个月的儿子。朴钟显夫妇二人和最小的儿子使用家中一层的主卧，另外3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则一起睡在二层的儿童房。

（朴钟显）

朴钟显对于当夜妻子死亡的前因后果，先后给出过以下四个不同说法：

1.事发后的凌晨，他对最先赶到医院（一说赶到他家）的警察说，妻子是从楼梯上意外摔下来的。

2. 8月10日白天，朴钟显在正式的警方问询中改口说，妻子是自杀而死的，用一件夹克衫在家中楼梯的扶手上上吊了，但请警察当做意外事故来处理。针对这一点，朴钟显后来补充道，他身为父亲，实在不知怎样告诉4个孩子“妈妈自杀了”，他不希望孩子们因母亲自杀而承受心理压力。

3. 约两周后，朴钟显再次修改证词称，他凌晨从外面喝过酒回家，因子女教育问题和妻子发生口角，争吵中妻子一时冲动，拿起菜刀攻击他，他被迫自卫。两人接着打斗起来，等他回过神，妻子已经死了。当警方询问细节时，他却回答自己有权保持沉默。

（朴钟显）

朴钟显对于妻子死因的说法不断变化，引起警方怀疑。如果佳菜子是自杀，那么朴钟显为何在拨打119电话时和在急救队员上门时，均未提及妻子自杀？于是他们开始假设佳菜子或许死于他杀，凶手就是朴钟显。

在警方深入追究朴钟显证词的疑点时，他又做出了第4版供述。

朴钟显自述，8月10日凌晨1点，他结束工作回到家里。凌晨回家，并非故逃避妻子，而是他作为漫画杂志副总编，白天的时间用在和作者沟通、接收画稿上，晚间加班审稿。一回到家，他便进入二层起居室换衣服，而妻子情绪激动，神志错乱地手里挥着菜刀走了进来，歇斯底里地说：“今天你我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你先选吧。”依照他的理解，妻子言下之意是想要自杀或让他自杀。

朴钟显说他只能尽量保持冷静，试着安抚妻子，让妻子恢复理智。可佳菜子怎样都不为所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佳菜子看他一味拖延不做选择，就转而说：“既然你不想死，那我带着小儿子一起去死好了。”说完她就举刀冲进小儿子睡觉的一层主卧。为了保护小儿子，他只得跟上去阻止妻子，两人也就推搡、打斗起来。

朴钟显承认，在一层卧室里，他为了控制住妻子，一度把佳菜子面朝下按在床垫上，还用右臂勒了妻子颈部、用自己的下巴顶压住妻子的头部，又把妻子的手臂扭在背后，迫使佳菜子松开拿在手里的菜刀。在这个过程中，佳菜子也渐渐失去意识，不再反抗。他大致明白，是勒颈这个动作，令妻子几近窒息，陷入昏迷。

（夫妻打斗经过）

趁这段时间，他赶忙去确认小儿子是否安好。因为，刚刚在制服妻子的时候，小儿子被惊醒，大哭不止。就在他抱起小儿子不久，佳菜子从昏迷中醒来，又拿起了掉在地上的菜刀，嘴里还念着要带小儿子一起死。朴钟显为了避开妻子，只好抱着小儿子又上到二层，躲进另外3个孩子睡觉的儿童房。这样他既能同时保护4个孩子，又能把精神混乱的妻子挡在门外。

（朴钟显口述进入儿童房防御妻子攻击，和发现佳菜子自杀）

佳菜子稍后跟着追上二层，连续用刀刃猛砸儿童房房门，朴钟显则奋力用身体顶在门后，确保妻子没法进来。这样过了二、三十分钟，朴钟显感觉外面安静了下来。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想看妻子状况，可是他往二层走廊望去，怎么都看不到佳菜子。

朴钟显往前走，从二层通往一层的楼梯口向下看，终于看到妻子坐在楼梯下方靠近一层的台阶上，样子像是以双手托住头部、伏在双膝上睡着了。再走近看，朴钟显发现，佳菜子找了一件他穿的夹克衫绑在楼梯扶手上、套住颈部上吊自杀了。那件夹克还是前几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妻子送给他的礼物。

02

物证和逮捕

此后，朴钟显始终坚称妻子自杀而死，但警方在对各项物证检验报告和验尸结论进行研究解读后认为，朴钟显勒杀了妻子。

首先是验尸结论：

1.佳菜子死于机械性窒息，她的颈部正面有宽幅勒痕，这种勒痕，一般是柔软的布料，如领带、衣服、毛巾等物品勒颈造成的，双手勒杀也有可能；后颈无明显异常。

2.左眼上方额头处有呈“人”字状的伤口，伤口左右两端长度分别3cm和2.2cm，深度约为0.3-0.4cm。法医推测这个伤口的出血量在几十毫升至两百毫升之间，但伤口何时形成则无法明确，朴钟显表示他也不知道。

3.佳菜子临死前有过尿失禁，她的尿斑除留在夫妻打斗的一层卧室床垫上外，也在睡裤和内裤上，以及她双手的指甲中留有大量朴钟显的皮屑。事发后朴钟显的双前臂和面部也有不少抓挠伤，这说明两人在打斗过程中，佳菜子曾用力反抗。

不过，报告未能鉴别出佳菜子是死于上吊自杀造成的窒息死亡，还是被朴钟显勒颈窒息而死，警方只能依据物证推理案情。

物证如下：

1.一层卧室里的床垫上，有三处来自佳菜子的血液、唾液混合物痕迹，此外还有两处尿斑。血、唾液混合物和尿斑的分布位置符合佳菜子的口鼻部位和臀部到大腿的距离及角度。可以认为是她被朴钟显勒压在床垫上，濒死时留下的。

参照法医说明，血、唾液混合物的形成原因是，死者颈部在被勒紧的状态下，血管受力过大，血压随之升高，导致血管壁承受的压力也一同增加，压力随血流传导，造成口腔内的毛细血管破裂，进而血液与唾液混合。当佳菜子被强力按住头颈部时血、唾液混合物也就从口中流到了床垫上。尿斑则是因为，勒颈引起气道阻塞和大脑缺氧，随着缺氧时间变长，脑神经功能受损，括约肌松弛，形成尿失禁。

（床垫上的血痕，尿斑示意图）

2.朴钟显提到的佳菜子坐着自杀的自下往上第三级楼梯台阶上，并未检出佳菜子的尿斑和血迹，他称且用于系夹克衫的楼梯把手处也没有夹克衫的纤维。

警方分析，如果佳菜子坐在楼梯台阶上上吊，那么那级台阶上应该有她窒息死亡前尿失禁的痕迹（窒息死无论自杀、他杀，人体的应激反应几乎一样），可实际没有。

再者验尸报告指出佳菜子额头的伤口，出血量约为几十至两百毫升。如前所述，压迫颈部会累及动、静脉，令血压升高，这时开放性的伤口受高血压影响出血增多。朴钟显指认的佳菜子坐着自杀的楼梯台阶上和周围没有血迹，说明佳菜子没有死在这里，她真正的致死地点，应该就是一层卧室。

不过朴钟显对此解释说，楼梯把手上虽然没有夹克纤维，但是有孩子们的指纹，猜测是孩子们无意中触碰过扶手，抹掉了纤维。尿斑同理，家里3个年龄稍大的小孩分别是小学生和幼儿园学生，他们被父母打斗和救护车上门的声音吵醒，醒来后在父母离家去往医院时，在家里走动很正常。尿斑因此被抹掉，也不难理解。

3.一层楼梯口靠近玄关处共有10处分散的血迹，是家中血迹最密集，量最多的地方，整个楼梯只有两处血点。

一层楼梯口和玄关之间的血迹，警方相信是朴钟显在一层卧室里将妻子勒至濒死后，为了掩盖真相制造意外跌落死亡，把佳菜子转移至二层楼梯口，从这里把她推下楼梯。佳菜子的额头伤口，因滚落楼梯而出血，楼梯上洒落了较多的血点，死者最后顺着楼梯滚至玄关前，因此这里的血迹最多。但朴钟显后来又改伪造自杀假象，擦去了楼梯上的大多数血点。

（朴钟显所说佳菜子上吊的楼梯）

但朴钟显提出，尸检法医提供的几十至两百毫升的说法，只是参考同类创伤评估的出血量。他们并不知道佳菜子头伤的确切出血量，自然无法判断家中血迹就头伤而言是过多还是过少。楼梯上和玄关前的血迹正是佳菜子从被勒昏迷中醒来，自行走上楼梯时留下的，应视为自杀的证据。

4.佳菜子用于上吊的夹克衫，只在正面下端有少量血点。警方认为，这反向印证了死者未使用这件衣服自杀。因为前述佳菜子的头伤会有出血，正常人的反应是触碰，也就会手上沾血。若用沾血的手去拿夹克，再把夹克绑在楼梯扶手上，夹克上肯定有面积更大的血印，而非血点。再者，佳菜子当时穿的衣服上，也只在左肩和腋下位置各有两处和一处血点，同样与上吊会导致的头部伤口出血量不匹配。

5.家中的一条毛巾和一副手套上，沾染了明显的血迹。以及家中全部血迹经检验，全部来自死者佳菜子。警方认为，毛巾被朴钟显用来擦楼梯上的血迹，手套则是在夫妻打斗时溅上了血，也可能是他将妻子拖至二层时使用的。

6.朴钟显的双手、双前臂，均有抓挠伤，佳菜子的双手指甲中，有相当数量丈夫的皮屑，这表明佳菜子被勒住颈部时激烈反抗。

7.一层卫生间的灯开关上有一处血迹，洗手池边缘，有两处血点，都是佳菜子的血迹。但这两处血迹没有发现指纹，无法确认由谁留下。

8.二层儿童房的房门，有12处砍砸的凹印。

综上，警方还原佳菜子的死亡经过：朴钟显凌晨回到家后，和妻子因故起了争执，冲突越演越烈，两人打斗纠缠至一层卧室。虽然两人身高体重差异不大，但朴钟显具有男性的力量优势。他把佳菜子推倒在床垫上，右臂勒住妻子颈部，左手把妻子的一只手从她背后按住，再用自己的头部压住佳菜子的头。就在这样激烈的过程中，佳菜子口腔内毛细血管破裂造成出血，血液和唾液因此混合，并在挣扎中几近窒息昏迷进而失禁、濒死。

（佳菜子）

朴钟显为了误导警方她是摔下楼意外死亡，把昏迷濒死的妻子从一层卧室拖到二层的楼梯口，再推下楼梯，佳菜子也在这个过程中死亡。这解释了为何朴钟显所说的佳菜子上吊自杀的第三级楼梯台阶上毫无血痕尿斑，而楼梯最下方靠近玄关的位置却有清晰的血迹。但因为验尸报告表明，佳菜子死于窒息，他只得再次圆谎，称妻子上吊而死。

2017年1月10日，警方以涉嫌勒杀妻子逮捕了朴钟显。

03

他杀动机

警方推测朴钟显的杀人动机是他在审讯中提及的，佳菜子当天傍晚在和他的通话中谩骂婆婆，也就是朴钟显的母亲朴保子（64岁）。朴钟显回家后向妻子问罪，并在夫妻争执中勒死妻子。

朴钟显的母亲，自丈夫2006年去世后，就独居在大阪府堺市的家中。亲友们都证实，朴保子选择独居是想着趁身体硬朗，不增加子女负担。朴钟显三兄妹内心都很感谢母亲的体贴理解，对母亲也非常尊重、敬爱。尤其朴钟显是家中从小最受爱护的长子，母子感情也最深，警方推测他可能无法忍受佳菜子谩骂母亲，愤而向妻子发难。

另外，部分媒体猜想朴钟显杀害妻子或许早有预谋。他原定2017年3月要出版的新漫画，就是杀妻题材。不过，随着朴钟显被捕入狱，这个选题也被搁置了。

还有一些证人证词似乎印证了朴钟显夫妇间有长期矛盾。案发之初，女性SEVEN杂志（『女性セブン』）采访过与佳菜子同一家长会的朋友，这位朋友表示佳菜子抱怨过丈夫很少参与育儿，从不参加孩子们学校的活动，联络老师的事情从来都是她出面，丈夫根本指望不上；她也曾偶然说起过丈夫会使用暴力：“你们别看他平时斯文，其实，是会动手打我的。”

（夫妇二人）

朴钟显的部分同事也私下猜测，他和妻子的关系不算好。有时候正开着会，佳菜子突然打电话过来，夫妻俩直接在电话里吵架；有时朴钟显故意不接妻子的电话。朴钟显虽然没有出轨，但妻子似乎对他并不放心，他的同事中有人透漏：“朴副总编会交代大家说，我妻子嫉妒心比较重，如果她打电话来问工作的事，麻烦告诉她这里全员男性，叫她不要多心。”

04

夫妇生活

朴钟显在笔录中说，他和佳菜子感情很好，完全不存在家暴，也不会经常争吵。他常常把新企划讲给妻子听，征求意见，妻子每次都认真回答，并给出很多有趣的建议。

不仅朴钟显本人，他的两位大学同学兼好友，佐野大辅和宫本昌和都对警方所谓的“夫妻不和”的杀妻动机深表怀疑。两人在不同场合都对采访记者说起，据他们所知朴钟显夫妇间不仅没有影响家庭生活的矛盾，相反在他们眼中，朴钟显算得上是有责任心、关心子女的父亲。

（朴钟显和孩子）

朴钟显作为漫画杂志副总编，工作非常忙碌，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在第三个孩子出生时休了3个月陪产假，和妻子共同分担育儿的辛苦。这在出版业界，绝对相当罕见。当得知佳菜子“自杀去世”的消息时，他们都觉得很惋惜，也担心朴钟显一人带着4个年幼孩子，将面临很多困难。

因为警察将朴钟显视为杀妻嫌疑人，他的4个孩子在事发当日，也就是2016年8月10日白天，都被送进儿童相谈所（儿童保护专业机构），而朴钟显被禁止探望、联系孩子们。直到2016年12月，他才和母亲朴保子一起把孩子们接回了家，他还打算向公司申请调职到清闲不加班的部门，好腾出时间照顾孩子们，可是，他自己却在三周后被捕了。

（朴钟显）

佐野记得，2016年10月，他和朴钟显见过面，期间朴钟显对于妻子自杀十分自责，一度醉酒感伤哭了起来，反复说悔恨自己没有及时察觉佳菜子情绪异常，如果多点关心妻子，悲剧就不会发生。朴钟显在狱中也写信给几位亲友，反省称他对妻子自杀也负有责任，作为丈夫内心愧疚，没能守护好佳菜子。为了补偿妻子，他下决心要好好养育4个孩子。

朴家的邻居也告诉警察，没有听说过朴钟显夫妇有日常吵闹的传言；左邻右舍，也没听见过夫妇打架之类的异常声响。大家普遍评价佳菜子温柔开朗，很好相处。附近住户都见过她带孩子在住区内的小公园一起玩，她从来都是主动打招呼，街道或者小孩学校有活动的时候，也常常去当志愿者，义务帮忙。

05

自杀动机

朴钟显一再坚称他家庭和睦，并和他的律师一同提出，佳菜子自杀的原因是产后抑郁症。朴钟显记得最初察觉妻子异样是在三年前（即2013年），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佳菜子精神状况变差了很多，情绪起伏不定。

佳菜子在产后复诊时填写的产后抑郁测试问卷显示，她有较高的产后抑郁症倾向。事发9个多月前，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她的产后抑郁症问卷分数再度接近患病临界值。但若要确诊，医生还需面诊产妇，可是，佳菜子拒绝就医。此后区政府的心理支援专员上门回访，佳菜子也只是说问卷不过是当时的心情反应，现在已经没事了，说完就把对方请走了。

（产后抑郁症问卷）

佳菜子精神脆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事发不久前，朴钟显夫妇的第三个孩子被诊断出患有轻度脑性麻痹，也叫脑瘫。这是一种脑机能损伤疾病，患儿的运动、语言、感觉、记忆等能力不健全。患病原因通常是患儿在胎内和出生后一个月内，由各类意外引起的脑损伤。

自从孩子确诊以来，佳菜子满心苦恼。2016年8月9日白天，她带着这个孩子去医院复诊，期间问了医生孩子为何患病。医生没有当面回答，但在病历里写了：“应该是分娩过程中的某些差错导致患儿脑组织受损。”看到这些，佳菜子也愈加自责。

也正因如此，朴钟显的证词才有过修正。他不忍心告诉孩子们母亲自杀的真相，尤其是第三个孩子，不能让她以为“妈妈因为我生病的关系，自杀了”。身为父亲，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将母亲的死归咎于自身。所以，他才会在事发后第一时间特地拜托警方，希望警方把妻子自杀当做事故来处理。

最后，事发时为暑期，朴钟显从事的是全职工作，尽管他每周固定休息三天，只需周二至周五出勤。但家里毕竟有4个小孩，且最小的儿子尚在哺乳期，疑似产后抑郁症叠加同时照看4个子女的劳累，令佳菜子在心力交瘁的状态下一时崩溃，冲动自杀也不难理解。

8月9日下午至傍晚，佳菜子连续给丈夫发了15条信息，内容尽是“完全没力气”，“没有心情做晚饭”，“每一天都筋疲力尽，好累”，“总是不由自主流泪”。

（部分8月9日下午至傍晚佳菜子给朴钟显发的信息）

辩方律师认为，如果夫妻关系不和睦，或朴钟显家暴妻子的话，佳菜子怎么会用这样琐碎、抱怨的口气不停地跟丈夫倾诉？因此，这不仅否定了家暴，也侧面印证了他们夫妇相互信任，以及佳菜子精神状况令人担忧。

朴钟显的律师咨询的心理医生针对佳菜子死亡前一天发送的信息解读如下：全身无力，不由自主流泪，这是非常危险的心理状态，也是产后抑郁症的信号，甚至患者会有想死的冲动。

朴钟显的律师着重讲到，他没有杀人动机。朴钟显没有外遇，也不想离婚，不存在为摆脱妻子铤而走险。他也没有为佳菜子投保，也就排除谋财杀妻的假设。至于夫妻矛盾，前面已经解释过，没有任何有力证据能证实他们夫妇间有嫌隙，更不要说到了杀人的地步。

06

法庭审理

a. 一审

2018年秋冬季节，检方以杀人罪起诉朴钟显，案件于2019年2月，在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审理。

（审判前提）

因缺少证实佳菜子死于“自杀”或“他杀”直接证据，案件审理主要依靠控辩双方结合客观证据和医学理论、实践，来推导死亡经过。

检方提出，死者的血迹集中在家里一层卧室和邻近一层楼梯口的玄关附近，印证窒息致死的尿斑又只出现在卧室，而非朴钟显所说的死者上吊的楼梯上。检方认为他在一层卧室里勒杀妻子，然后把勒至濒死的妻子转移到二层楼梯口推下楼，为脱罪才谎称妻子在楼梯上上吊自杀。

检方法医作证：（卧室）只要有2处以上（血迹、尿斑）就可以认为死者在这里窒息甚至死亡。

朴钟显则始终坚持妻子只是被他勒到昏迷，尚未致死。床垫上的血液、唾液混合物及尿失禁都不是窒息死亡特有的症状。真实情况是，妻子随后醒来又对他发起攻击，儿童房房门被菜刀砍砸的12处痕迹就是证据。关于这一点，被告当时9岁的大女儿也曾14次接受警方问询，但不知为何，证词并未作为证据提交法庭。辩方律师也质疑法庭为何不许大女儿出庭作证；并接着设想也许砸门不成进一步刺激了本就精神崩溃的佳菜子，她在错乱中上吊自杀了。

可是，检方声称朴家未勘检出佳菜子从昏迷中苏醒、恢复自主活动的任何痕迹。例如，佳菜子额头的伤口又大又深，在她走动时，血会顺着脸颊往下流，她脸上也会留有血印，可实际没有；以及血也会滴在她走过之处，家中走廊和楼梯上散落的血迹理应更多。

被告律师反驳称，佳菜子脸上无血迹是朴钟显在发现妻子上吊后，拿来毛巾为她擦掉左脸和额头伤口的血迹，他不愿妻子狼狈死去的样子被外人看到。而且，急救医生也都说不记得给死者擦过脸上的血，这佐证了被告的说法。但检方反指朴钟显说谎，如果是他用毛巾擦掉了佳菜子脸上的血迹，那么他在审讯阶段为何只字不提，只在开庭时才做出上述辩解。

（一审判决的根据和结论）

最后，法庭判断被告的供述不可信，结合现场血迹、尿斑分布，佳菜子是在卧室里被朴钟显勒杀，法庭判处朴钟显杀人罪成立，获刑11年监禁。

b. 二审

朴钟显不服判决，提起上诉。上诉审于2021年1月开庭。

上诉审开庭前，检方提交了补充证据，追认了现场（即朴钟显家中）13处血迹，即家中总共有28处佳菜子的血迹（与此前的楼梯、地板等15处血迹相比，多了将近一倍）。

控辩双方的争论也围绕血迹展开：

检方坚持佳菜子死于他杀，鉴于佳菜子额头上左眼上方的“人”字状的伤口，左右两端长度分别3cm和2.2cm，深度0.3-0.4cm这样的伤口，不仅出血量较大，体感更是疼痛难忍。如果佳菜子从昏迷中醒来自主走动，那么血从额头伤口中向下流，会进入眼眶、眼角（伤口在左眼正上方），妨碍视线。为了行动不受阻碍，正常人的反应是动手去触碰伤口，擦掉出血。

可是，法医证明佳菜子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没有擦过血的痕迹，家中也未找到擦过血的纸巾、手绢等（有一块擦血的毛巾，朴钟显自述这是他给妻子擦脸上血痕用的，而非佳菜子自己拿来擦伤口）。所以，他们认为佳菜子没有过擦血的动作，也就反证她没有从被勒昏迷中苏醒过，自然无法上吊自杀，因此，检方确信她被朴钟显在卧室里勒颈至濒死，并在被推下楼梯的过程中死亡。

但朴钟显的律师提出，卫生间洗手池边留有血点，分明是佳菜子感到伤口造成不适，便自己处理伤口后洗了手，之后再自杀，自然脸上手上都没有血迹。检方则称，伤口较大，出血较多，痛感明显，单纯洗掉血迹无止血效果，洗手池的血迹还是朴钟显杀妻后洗手时留下的更符合逻辑。

1月29日，东京高等法院采纳了检方的主张，裁定一审判决合法有效，朴钟显刑期不变。

针对二审判决结果，NHK电视台采访了前法官、现法政大学教授水野智幸。水野教授表示，若由他审理此案，他将不会做出有罪判决。理由是，案件两次审理均没有重视杀人动机，一审，二审被告方都坚持了死者自杀，动机为产后抑郁，但检方和法庭都没考虑这个可能性，庭审对产后抑郁症的讨论也不充分。

（水野教授）

朴钟显的亲友们同样质疑二审判决，他的几位大学同学和好友，自发组成了朴钟显支援会。支援会旨在宣扬朴钟显证词所述的案件“实情”，即佳菜子死于自杀，并面向公众募集签名支持朴钟显继续上诉，同时呼吁最日本最高法院受理上诉，公正审理。

不过，有网民指出，支援会成员尽是以往承蒙朴钟显关照、提拔的同学、同事，这些人公布的信息，必定故意偏袒他，为他杀妻开脱，他们这是利用舆论博取同情。支援会代表则回应说，他们确实与朴钟显私交深，但募集签名并不是要求法庭判他无罪，而是希望法庭公正审理案件。据他们所知，警方曾14次找过朴钟显9岁的长女问取笔录，但所有证词在案件审理期间都未呈堂，法庭也不准许朴钟显的大女儿出庭作证，这至少说明法庭审案有偏颇。

（支援会提交给法院的请愿书）

令公众反感的，还有讲谈社格外优待朴钟显。在日本，多数企业有不成文的规则，员工涉嫌刑事犯罪或被逮捕，就会立刻受到停职、解雇等处分。但讲谈社在其员工朴钟显被捕后，始终宣称给他放长假。这也被一些人解读为，朴钟显负责编辑的漫画全都盈利丰厚，公司出于利益考量，对他不做处理。不过朴钟显在二审判决后，以不想给公司添麻烦为由，自动离职。

佳菜子的父亲对女婿杀害女儿也心有疑虑，他认为朴钟显没有动机杀死佳菜子。他们的4个孩子里，最大的9岁，最小的9个月，都是最需要母亲陪伴、照顾的年龄。这种时候杀死妻子，他看不出朴钟显能得到怎样的好处。

（再审前的判决总结）

2021年10月，朴钟显向日本最高法院提起上诉。2022年4月20日，最高法院判定二审判决中对于被告方提出的，自杀假设前提下，除额头伤口周围的面部是否有血痕讨论不详尽，不排除导致案件事实被误认，基于此二审判决被废弃，将案件发回东京高等法院重新审理。

c. 二审重审

重审前，朴钟显曾在狱中接受采访，记者回忆他在交谈中心情平和，但一提到佳菜子就会紧锁眉头，陷入沉思，然后坚定否认杀害妻子，强调妻子自杀而死，相信再审能够公正地做出无罪判决。但他也承认，作为丈夫没有注意到佳菜子患上产后抑郁症，简直愚蠢至极，没能守护妻子，这是无可辩解的过错。

2024年7月案件再审开庭，这次庭审的重点是佳菜子额头伤口的出血在他杀和自杀假定下的分别会留有怎样的血痕。

被告方请出的医生证人表示，依据他个人的诊疗经验，死者头部伤口有可能不做处理就能自动止血。被告律师接着补充说，因为不清楚死者具体何时负伤，但伤在额头，就应考虑脑震荡、短暂晕厥的可能性，伤口若在这期间自动止血，等她醒来时，也就感觉不到流血带来的不适，所以不会用手碰伤口。这种情况下完成自杀，眼、脸颊和双手便不会沾血。

但法庭最终支持检方的论证，即“如果死者自杀，额头伤口因颈部血管受压迫，颅内血压升高，这会造成伤口显著出血。死者脸上和被告所说的死者上吊自杀的楼梯台阶上，依常理都会有较多血迹，但实际没有。再者遗体周身同无血痕，家里也没有指向死者自己擦过血的纸巾等物品，由此推定死者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

7月18日，东京高等法院宣判：“一审认定的他杀事实，没有不合理之处”。朴钟显的刑期为维持一审11年监禁的原判。

宣判后，从来都坚称妻子自杀的朴钟显当庭大喊：“审判长，你错判了案件，我没有杀死我妻子！”

由于再审依然忽视了对他杀或自杀动机的讨论，判决结果一定程度上也引发了舆论争议。有媒体就此采访了前法官半田靖史，半田先生的意见是，检方从医学角度出发，依据现场证据和遗体状况，细致地论证了死者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认为判决适当，并无不妥。

7月下旬，朴钟显的律师透漏，他们还将上诉。日本实行三审终审制，案件于2024年7月在东京高等法院审理，虽然是第三次开庭审理，但因是二审的再审，于司法程序中仍等同于“二审”，也就是说朴钟显有权再向日本最高法院上诉，申请由最高法院审理案件。

若上诉被受理，才是法定意义上的“三审”。不过，从日本的司法实践经验来看，上诉被受理几率很低，且过程相当复杂漫长。

07

子女境遇

得知再审判决结果后，朴钟显的母亲朴保子曾对记者说起，这次开庭前，4个孩子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父亲就要回家了，但法庭毫无道理的判决太令人失望了。

媒体采访朴保子（最左戴口罩的女士）

朴保子回忆起，佳菜子出事那天（即2016年8月10日）4个孩子都被安置进入儿童相谈所。她和儿子直到2016年12月，才把孩子们接回家。可是儿子很快被捕入狱，她只好独自照顾4个孙子。

因为没有和孙子们同住的经验，她一开始不了解孩子们的生活、饮食习惯，很多事做得不合孩子们的心意，孩子们就会说：“如果是妈妈，才不会这样。”孩子们也经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自从入狱之后，朴钟显和孩子们的交流大多通过信件。他在信中除关心孩子们的学习起居，也时常细心安抚，还向孩子们保证：“爸爸绝对没有杀人，爸爸一定会好好地回家。”

（孩子们寄给朴钟显的信）

朴保子每三到四周探望儿子一次，每次带两个孩子同去。监狱有规定，探视会面每次最多允许三人同行，时间20分钟左右。

前几年，报道案件的新闻很多，孩子们学校的老师、同学、同学家长都难免议论。朴保子为了让孩子们远离流言，给孩子们办过几次转学。那段时间，一家人过得很煎熬，幸而孩子们都非常懂事，后来状况也好了一些。朴保子特别提到，案发时9岁的大孙女，今年读高二。她喜欢画画，作品得过奖，还公开展出过。

（图为女儿房间的装饰画）

家里之前佳菜子睡的房间（即一层卧室），现在布置成了祭坛。每年佳菜子的生日和祭日，孩子们会一起凑零用钱给妈妈买花。有时全家坐在一起看照片，说以前的事，总有孩子问：“妈妈为什么丢下我们，就死了呢。”

今年7月18日，再审判决出具前，朴钟显写好了给孩子们的信，提前给他的朋友，以防仍被判有罪时，请朋友代为向孩子们解释：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放弃争取公正的判决。判决公布之后，孩子们回到家听完信件内容都哭了，但也不忘郑重向父亲的朋友道谢。

7月19日，朴钟显在狱中和律师见面，讨论上诉事宜。听到律师转告他前一天孩子们听到信件内容的反应，他也哭了。

这些年，佳菜子的父亲时常来看望外孙们，某次他感慨地说：“养育孩子很辛苦，但没有什么是比陪孩子们长大成人更满足、更幸福的事。佳菜子没能看到孩子们成长，实在太遗憾了。”听着这些，保子作为母亲也会私心地想，她的儿子同样失去了陪伴孩子们的机会，希望有朝一日，儿子能把错过的时间都补偿给孩子们。

这个案子可以说是日本版的楼梯悬案，就连楼梯也和美国那个案子中的很像。

辩方一直强调朴钟显没有杀人的动机来为他脱罪。的确朴钟显没有预谋杀害妻子的动机，但是按照他自己所说的“两人争执吵架时他把妻子按在床上勒住的情况”，这是激情杀人，并不需要理性动机，可能就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和愤怒。妻子患有抑郁症，而坏脾气也可能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当他不顾妻子情绪，拖到凌晨才回到家，回家后，两人之间爆发激烈地争执，他激情杀人。

这个案子我完全赞同检方的推断，和证据完美契合。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两人发生争执，妻子有攻击性比较强的行为，他抱一楼幼儿躲到二楼儿童房，妻子为了让他出来，在门上留下砍痕（女儿如果作证的话只知道这一段，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放下孩子出门迎战，两人到一楼主卧关门吵架，他将她在床上勒死。流涎、尿失禁是机械性死亡的常见现象，在床上有尿和唾液，而在她所谓“上吊自杀”的楼梯台阶上却没有，已经说明问题。到了尿失禁的程度是很难救活的，她自己醒过来后立刻恢复体力又持刀砍人又上吊自杀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他勒死妻子后首先想到的是伪造妻子摔下楼梯意外死亡的假象，便把她拖到楼上推下来，她滚落时撞破头流血。他没想到医院会报警，只能在见到警察后坚持说是意外。可警察并不相信，依然提出尸检。他知道尸检一定会发现颈部伤口和窒息死因，便回家擦去楼梯高处的鲜血，天亮后改口她上吊自杀。可警方随后勘察现场又发现床垫上的尿和唾液，他只能再改口承认两人打斗过，然后妻子才上吊自杀，但这又和血迹等等都不符。有些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诡计多端，可惜表演得再投入，在证据和逻辑面前也没用。